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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夜色将海德公园周遭那些维多利亚式建筑的轮廓都晕染进一片沉静的墨蓝里。

车子滑入熟悉的街道,停在那栋三层红砖联排屋前。

抬眼观瞧,窗内透出的暖黄灯光,在沉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存。

拧开门锁的“咔哒”声,在安静的街区显得格外清脆。玄关暖黄的感应灯应声亮起,驱散了一小片门外的夜色。

“笙儿!椽儿!看恁爹都给恁带啥好吃的来了?”李乐一边低头换鞋,一边习惯性地拉长了调子朝屋里喊,语气里带着晚归爹妈,带来好吃时特有的、混合了讨好与炫耀的腔调。

尾音在空旷的门厅里转了个圈,却没人应,屋里只有壁炉台上那座老座钟不紧不慢的“滴答”声,还有厨房里隐约的冰箱压缩机的嗡嗡声。

李乐又提高音量喊了一遍,依旧静悄悄的。

没有预料中“哒哒哒”急促奔跑的小脚丫声,没有李笙标志性的、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腿的动静,也没有李椽那声软软糯糯的“阿爸”。

“诶?”

李乐和跟在身后进来的大小姐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不会睡了吧?”大小姐将开衫和手包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侧耳听了听。

“唔,快十点了,平常这个点儿是该上床了....应该是是宋阿姨他们给哄睡了,不过老头一向碗碎的,咋也没声了?”

往里走,客厅的大灯没开,只亮着几盏壁灯和沙发边的落地阅读灯,沙发那边只有散落着几个抱枕和一本摊开的图画书,靠窗的游戏角,积木和玩偶也都静静待在自己的筐里,通往餐厅和厨房的拱门里,同样一片寂静。

“教授?教授?”

客房门敞着,也没人。

“上去看看。”李乐嘀咕着,和大小姐一起往楼梯口走,准备上楼去儿童房看看。

刚踏上两级台阶,就听见楼上传来轻微的、“咯哒、咯哒”细碎的下楼的脚步声。

两人停下,抬眼望去。

楼梯拐角处却慢吞吞地晃下来一个身影。

是查尔斯三世。老狗似乎刚被从什么“酷刑”中解放出来,步子比平日更显蹒跚,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等到在暖黄的灯光下彻底现出身形,来到到两人跟前,喉咙里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拖着长音的呜咽,李乐和大小姐同时愣住了,随即,李乐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抽。

只见查尔斯三世那身平日里光滑柔顺的淡金色毛发,从头顶开始,沿着后背,一直到尾巴根,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左右两半。每一侧,都被人用五颜六色、细小精巧的橡皮筋,扎起了一溜整整齐齐的、朝天撅着的小揪揪。

左边一溜是嫩黄、粉蓝、草绿,右边一溜是鹅黄、浅紫、橙红,色彩搭配竟颇有章法,像是精心设计过。

这些小揪揪均匀分布,随着老狗下楼时身体的微微起伏,像两排彩色的、会动的小犄角,又像是某种古怪的、毛茸茸的拉链。

而查尔斯三世的表情,是一种混合了逆来顺受、生无可恋以及“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淡然。

“AUV~~~”李乐笑出了声,蹲下身,想摸摸查尔斯三世的脑袋,手伸到一半,看着那满头的“发髻”,竟有点无从下手,最后只轻轻碰了碰它耳朵尖,“查尔斯,你这......啥造型啊?挺别致啊!今年秋冬伦敦狗界时尚新风向?文艺复兴还是波西米亚?哪个沙龙做的?”

老狗抬眼看了看李乐,那双总是温顺的栗色眼睛里,极拟人化地白了李乐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你还有脸说?”。

然后一缩脖子,绕过李乐,悻悻地走到楼梯旁,自己的水碗旁,“吧嗒吧嗒”喝了几大口,踱回自己的软垫窝边,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趴下,尽可能不让背上的“装饰品”硌着自己。

趴定后,似乎还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乐直起身,咂咂嘴,“得,这估计又是笙儿干的,这怂娃滴手倒是越来越巧了,看看,扎得还挺均匀,颜色也挑得鲜亮。啧啧啧,咱家以后要出个理发师?”

大小姐忍着笑,摇摇头,“你怎么不说是椽儿干的?笙儿那急性子,扎两个就得烦。”

“不知道了吧?”李乐一摆手,“这人在干坏事儿的时候,那是最有耐心的。尤其是笙儿,她想折腾查尔斯的时候,能围着它转悠一钟头不嫌累,上楼,看看罪魁祸首的小造型师睡了没。”

两人放轻脚步上楼。儿童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融融的橘色灯光,还有压低了、却依旧能听出抑扬顿挫的说话声,偶尔夹杂着孩子稚嫩清脆的提问。

李乐和大小姐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推门,而是凑到门缝边,悄悄往里瞧。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微暗的床头灯。

李笙和李椽已经洗得香喷喷,穿着印着小奶牛图案的连体睡衣,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被子盖到下巴。

两张小脸都红扑扑的,眼睛睁得溜圆,毫无睡意,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森内特那张随着朗读而表情丰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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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内特搬了张矮矮的软凳坐在两张小床之间。

只穿了件熨帖的浅灰色马甲和白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鼻梁上架着那副金丝边眼镜,正用他那口标准而优雅的、带着老派伦敦知识分子腔调的英文,不疾不徐地念着。

“So, the good citizens of London, they hear the news......(于是,伦敦的好市民们听到了消息,国王驾崩了!新王万岁!)”

“这位新王是谁呢?不是王子,不是公爵,甚至不是一个拥有体面藏书、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

李椽眨了眨眼,小声问:“森爷爷,鞋匠……是修鞋的,还是做鞋的?”他的逻辑总是很具体。

森内特耐心解释,“主要是做新鞋的,我的小逻辑学家,不过我想,如果价钱合适,他也会修修补补。在那个时候,一双好鞋可不是能随便丢掉的东西。”

李笙的关注点则截然不同,她扭动了一下身子,举起自己的小脚丫,指着上面印着的卡通小牛,“那.....新国王,会给笙儿做漂酿的鞋鞋吗?有猫猫的!”

森内特被她逗乐了,低笑了一声,“我敢说,如果你是他故事里的小公主,也许能说服他在你的拖鞋上绣上一只歪歪扭扭的奶牛,前提是你用姜饼付账,而且他给你量脚的时候你别乱动。”

“那后来呢?”李椽追问,他对后来总是很执着,“鞋匠国王,他当得好吗?大家听他的话吗?”

“Ah! That is the heart of the edy, and the folly,(啊!这就是这出喜剧的核心,也是愚行之所在),” 森内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致,“他试图用经营鞋铺的方式来统治国家。他发布关于如何正确擦亮靴子的诏书,他想根据人们脚的大小来征税,他的御前会议在啤酒桶边召开,他的卫兵是他的学徒,拿着锤子和锥子!”

李笙听得咯咯直笑,在床上打了个滚,“锤子!打坏人!邦邦邦!”

“没错!”森内特赞许地点头,“邦,邦!不过当然,真正的贵族和主教们可不觉好笑。他们认为这全是个可怕的错误,一个开过了头的玩笑。他们穿着非常精美、非常安静的鞋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他忽然换了一种腔调,模仿着剧中某个贵族角色傲慢又气急败坏的语气,念了一段原文:

“Is this the man that must supply the state? This patch, this peasant, this shoemaking mate......(难道就是这人要来治理国家?)”

“这破落户,这乡巴佬,这做鞋的伙计?”

“难道我们要让锥子鞋扣来掌权?”

“鞋匠的法律,像歪歪扭扭的针脚?”

他的模仿惟妙惟肖,那夸张的抑扬顿挫和故作庄严的垮掉,让即使听不懂具体词汇的孩子也能感受到那种滑稽的恼怒。

李笙笑得更欢了,李椽则微微蹙着小眉头,似乎在努力理解“sovereignty”(主权)和“awry”(歪斜)是什么意思。

门口的李乐瞧见屋里的场面,刚想抬腿进去,就被大小姐拉住,“嘘~~~”,那意思,急什么,听听,再听听。

李乐只好收住脚,就听到森内特又如在舞台上表演一般,抑扬顿挫的念着。

“手艺人的骄傲实实在在,不像朝臣的虚荣,如蝶翼轻薄易改。我的锤子,我的锥子,我诚实的鞋楦,这些才是永恒不坏!

“锤几?锥几?什么?森爷爷?”李椽努力重复着那几个陌生的词。

“锤子是用来敲钉子的,锥子是用来钻孔的,鞋楦嘛.....”森内特比划着,“就是做鞋子时,用来把皮子撑出形状的木头模型。你看,拉尔夫觉得,他这些实实在在的工具和手艺,比贵族们浮华易逝的荣耀可靠多了。”

“那....那他为什么还要对伯爵发怒呀?刚才森爷爷念的,荣耀的怒怒?”

李笙记住了“rage”这个词,理解为“怒怒”。

“是狂怒,或者说,一股子劲头。”森内特耐心纠正,“那不是生气的怒,而是一种.....嗯,底层小人物忽然得到机会,想要证明自己、挑战旧秩序的兴奋和勇气。”

“他觉得,你们贵族靠血统和身份,我们手艺人靠的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所以到了马德里,他想着,说不定能让那些西板牙贵族也见识见识咱腐国鞋匠的厉害,甚至.....让他们也来学着做鞋?”

说到这儿,森内特自己都忍不住摇了摇头,耸了耸肩,“当然,这更像是一种戏剧性的夸张和梦想。”

“不过,孩子们,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就在这儿,它歌颂劳动,歌颂手艺人的尊严和快乐。在伊丽莎白时代,这可是相当.....嗯,离经叛道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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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也写平民,但戴克尔让一个鞋匠如此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的职业比当贵族更值得骄傲,这可是需要点胆量的。”

李笙听得半懂不懂,但“快乐”这个词儿她是明白的,她点点头,总结道,“所以,拉尔夫系一个开心的鞋匠!喜欢做鞋几!觉得自己棒棒哒!”

“精辟的总结,我亲爱的小淑女。”森内特赞许地点点头,“好了,今晚就读到这里。托马斯的《鞋匠的节日》是个长长的故事,我们明晚再继续,看看拉尔夫在马德里到底有没有让西班牙老爷们学做鞋。”

“啊~~~还要听嘛!”李笙立刻从被窝里伸出小胳膊,做出要抱的姿势撒娇。

李椽虽然没说话,但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森内特。

森内特板起脸,但眼神里并无多少严厉,“不行。睡前故事如同餐后甜点,适量有益,过量则扰了正经睡眠。再说,你们爸妈也该回.....”

他话没说完,门外就传来李乐压低声音的嘀咕,“不是,老头这讲的啥玩意儿?鞋匠铺子开联欢会?鞋匠的节日?听都没听过。老头子这睡前故事选的啥?”

大小姐低声解释道,“托马斯·戴克尔,和莎士比亚差不多同时代的剧作家,以写伦敦市民生活见长。这出喜剧挺有名的,你没看过?”

“我连莎士比亚都懒得瞧,还戴克尔....”李乐的声音透着理所当然的“文盲”式理直气壮。

森内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了声,“旁听的,想听课就大大方方进来听,躲在门口窃窃私语,又不是排演《麦克白》里谋杀邓肯前的那场戏。”

“呵呵呵,教授,辛苦啊。”

门被推开了,李乐和大小姐笑着走了进来。

俩娃一见,立刻忘了刚才还要听故事的事,兴奋地从被窝里坐起来,“阿爸!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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