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跨海行(2)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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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铭一开始是没想着真哭真跪的……他愿意过来,是因为他知道张行说的对,这些大魏忠臣到了眼下没必要牺牲,他能救人就不该推辞。
萧太后也认可,不然也不会专门熬夜写了好多信。
然而,当回到青少年到成年长久居住的东都,当见到白发如雪的苏巍那一刻时,想到死掉没多久的骨仪,更兼想到自己那个爹做的那些孽,想到昔日东都之梦华,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他是真的绷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就止不住了。
两腿也是毫不受控的就软了。
包括苏巍,没人觉得这俩人是在假哭,就连陪哭的人里面,不可否认,很多人一开始只是应景的哭一哭,但哭着哭着就真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了。
这里是东都,遗老遗少可不是只有他苏巍跟曹铭,谁还没有个恍然如梦了?
这一通哭,哭的人人侧目,而且不光是这俩哭,不光是一个坊哭,闻得此间事,不知道多少人纷纷来见“齐王”,齐王也得完成上头的任务,一路从牛宏哭到段威,然后又一路哭到紫微宫,哭到西苑。
哭的自己眼泪都干了,哭的司马正脚趾扣地,但又无可奈何。
为此,李枢专门来寻过司马正,说这是黜龙帮的攻心之计……司马正当然知道这是攻心之计,但他还能不许人哭?反而只能好言相劝。
而就在曹铭哭声震东都且人人侧目的时候,东都一名顶梁柱般的要员,突然拜访了另一位顶梁柱般的要员。
平心而论,司马进达不喜欢王代积。
不仅仅是因为王代积之前偶尔一闪的野心,什么巡视淮南自己拉队伍,到了东都跑出去独占南阳什么的,关键是这人也不行!
首先长得就不行,须发发黄,瞳孔暗淡,明显有妖族血统,这像话吗?
更有甚者,说起来话来啰里啰嗦,处理事情细细碎碎,时间一长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望之不似个人!
所以就烦这厮,见了就烦那种。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张行觉得他算个人物,李定觉得他算是个人物,司马正也重视他,那就由不得司马进达不重视,进而不得不警惕他了。
闻得王代积来访,司马进达本欲在自家后院小亭内简单设宴,但是刚进来,一身便装的王老九就反过来邀请他往西市某处酒楼一聚……司马进达自然觉得奇怪,继而警惕心大起,毕竟,彼处龙蛇混杂,平素根本就不是他们这种档次的人该去的,何况那么远!
要知道,所谓西市,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南市,在整个东都的西南角,隔着一个坊到城墙了。那个位置,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被人下了毒再埋伏下几个高手突袭,自己不一定撑到司马正过来救人。
但下一刻,随着王代积莫名其妙递过来一张纸条,司马进达沉默片刻后还是应允了,他换上便装,牵了一匹老马,便与对方一起往城南而去。两人一路行来,都只是王老九沿途说些闲话,说曹铭,说百姓气色,说当日在江都,说当日在东都,而司马进达则有一搭没一搭应两句。
一直到了车水马龙的西市,上了一家喧喧嚷嚷的酒楼,好不容易二楼临窗落了座,点了菜,结果王老九还是絮絮叨叨:“三面都被围了,这西市还是这般热闹,可见人心还是安稳的。”
“不一定吧?”司马进达不耐蹙眉。“西市这里原本是跟巫族还有东夷、南岭百族做特产交易的……三征后一日日萎靡,原本都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此时热闹起来,未必是好事!”
“确实。”王代积点点头,前言不搭后语。“可据我所知,这里如今多是做勾兑的,却不是此时才热闹的……”
“什么勾兑?”
“什么都勾兑,一开始是陈粮跟新粮之间勾兑,然后是布匹、金银,后来是家具、首饰、器物、字画。”王代积认真道。“相互之间价格也在不停变……就如现在,三升陈粮就能换一升去年秋后的新粮,大约合八个钱……”
“多少?”饶是已经嫌弃对方啰嗦起来,但司马进达还是注意到了关键。“三升陈粮八个钱?”
“对。”
“一斗就是八十个钱?”
“对。”
“但从南洛口老仓内发下来的陈粮不是十五个钱一斗吗?”
“那是官价。”王代积赶紧解释。“按照户籍、年龄,成人丁壮限每旬五斗购买,跟城防官兵每日无偿多补四升米是一个道理,不是真正的价格……类似的,还有布帛、金银……”
司马进达抬手制止对方:“我晓得,我晓得……说白了,黜龙帮大军一到,市面上还是紧张起来了,对不对?老百姓又开始屯米了。”
“不是这个意思。”王代积摇头道。“而是反过来。”
司马进达一愣。
“据我所知,这个陈仓米配粮的方略是曹林在时就有了,官价一直没变……而好的时候,恰如前两年,陈粟根本发卖不出去,因为新粮就多俩钱,可即便如此,也不敢乱调价格,更不敢不卖。这是因为真坏的时候,陈粟能涨到天上去。”王代积继续罗里吧嗦的解释。“曹林刚死那一阵,八百文一斗!过年时候,南阳撤回来,军心不稳,一斗是两百文!春耕后,慢慢回到了三十钱一斗,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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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军压境,竟然只涨到八十个钱一斗?!”司马进达心情复杂,一声长叹。“这便是你纸条上所说‘事关二郎生死,不要惊动二郎’的事情吧?老百姓都想着降了好早过太平日子呢!八九年了,也该如此了。可是二郎他……”
王代积认真盯着对方,见到对方真情流露,终于决定放胆一搏:“司马将军,我也不怕你怎么看我,我是坦荡的,我原本是想做个忠臣,一了百了的,但齐王回来这一哭,说实话,我那股气就泄了,可泄气之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觉得对不住二郎……可二郎偏偏钻了牛角尖,得有人把他拽出来!”
司马进达前面几句话听得直皱眉头——怎么就到跟我表明什么心迹?你忠不忠关我什么事?
耐着性子听到最后,更是无语:“我自然晓得他钻了牛角尖,若是我能拽,自然就拽了,何须阁下来言?”
王代积略微一滞,继而迟疑起来。
“王尚书,你到底有没有主意?”司马进达彻底无语,便作势要起身离开。
“将军且住。”王代积喊住对方,看了看周围人,压低声音道。“将军,我真有些想法,但一来有些不敢,怕说了,弄巧成拙,担不起责任不说,还要落得小人之名;二来,我怕说话絮叨,将军听不耐烦。”
“小人之名你不用担心。”司马进达重新坐回,然后眯起眼睛看向对方。“你今日既然选到这个地方来说,我也不说,日后便是闹出天大的是非来,只要是我做的,便不会提及你半分;责任也不用你说,事到如今,大兵压境,无外乎是生死荣辱而已,谁还担不起?最后,你若真有主意,我今日便耐着性子听你说便是。”
王代积点点头,刚要言语,几个初夏时鲜小菜正好被店家端上,他暂时闭口,只从怀中摸出一枚黜龙帮铸发的河北银钱,递给店家,让对方不要打扰。
店家会意,匆匆布置完毕,走下去了。
王老九这才开口:“将军,二郎钻的牛角尖内里是什么不好说,但这事得有个壳括着,这个壳便是守东都……所以,若是东都没法守,守不了,此事便有说法了。”
司马进达点点头,复又摇头:“话是这么说,但东都就在这里,没法守、守不了,他强要守也没办法。”
“可要是东都没了呢?”王代积打断对方,迫切来言。
“东都怎么就没了?”司马进达冷笑一声。“这么大东都,百余坊,百万多人口,宫室、宝物……”
“那些都是虚的,守东都其实是守人!”王代积再度打断对方。“最起码对于二郎来说,他要守的其实是人!没有人的东都,没有人要他守的东都便毫无意义……”
司马进达沉默了下来,再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黄胡子妖族杂种,心中泛起异样,他知道对方说到要害了。
“我其实也是因为这次齐王过来才忽然醒悟这一点的。”王代积喟然道。“以前的时候,从我一个大魏忠臣这边来看,二郎哪怕是为了我们,也肯定会葬命在这东都的……因为我们这些大魏忠臣要是全都想着城破殉国了,再有两个非要守城的,所谓必然弄出血来,那他就有了一个念想,就有跟黜龙帮打到底的道理。人家黜龙帮又要急着统一天下,怎么会容他,一撞上,就是他必死无疑的结果。但是,齐王一来,跟苏相公一哭,哭着求苏相公活下去,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本来以为自己必死的结果也改了。为何会如此?因为其他人眼瞅着都不殉了,我要是一个人殉便是个笑话。所以便想着,要是有人能把东都这里如大魏忠臣一类的硬疙瘩全都处置了,没人愿意守城,个个都愿意降了,那二郎便也有生机了。”
“疙瘩都有谁?”司马进达沉吟片刻,认真来问。
“不多。”王代积恳切道。“我仔细摸了一圈,真不多了。一则,所谓百万平民……”
说着,王老九伸手指了指外面:“才八十钱一斗的粮食就是明证!”
“不错。”司马进达立即点头。
“二来,是所谓大魏的体统……这一回要是能助齐王安排妥当,其实也能消去。”王老九掰着手指头来言。“这一点,我就可以做,要是发觉谁非要摆忠臣的谱,我想法子去劝,劝不了找人把他们送出去……其实我已经猜到这里面最麻烦的人是谁了。”
“谁?”
“两位太保……”
“啧。”司马进达几乎本能啧了一声,然后立即摇头。“我回去就发文,让他们去守轘辕关……”
“支出去也好,劝一劝也罢,他们可能会答应,但也可能会不答应。”王代积认真道。“这两位到底一心要为曹皇叔殉葬的,若是心里清明,怎么样都无法,这就是死结……便是杀了他们,其实也是死结,二郎一定觉得这人是被他连累。”
“确实……这是死结。”司马进达面色如常。
“而且死结不止一处。”王代积继续言道。“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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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李枢……”
“确实,李枢也麻烦,而且这厮是个顶尖的聪明人,自然晓得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去处这个道理……这也是个死结。”司马进达面色不变,继续来问。“还有吗?”
王代积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你既寻我,必有见解,可有解开死结的法子吗?”司马进达心中烦躁催促了一下。
“道理上说,无外乎两条路。”王代积一字一顿,小心言道。“还是应该先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请他们一起离开东都……去东夷,去南岭隐居,都行。”
“这当然是好事,但你自己刚刚都说了,连两位太保一心要为曹皇叔殉葬,李枢更是不甘之人,如何能成?”司马进达哂笑道。
“所以,在下突然起了一个歹毒的计策,反正两位太保注定要死的,那能不能请李枢替我们处置了两位太保,然后自行离去呢?而李尚书走前,若是学骨尚书那般留下书信,劝谏二郎珍惜性命,更更好了。”王代积继续一字一顿言道。“黜龙帮那里,就告诉他们,李枢已经死了!”
司马进达一声不吭,陷入沉思。
但仅仅是片刻后,其人便苦笑一声,缓缓摇头:“王九尚书,我懂你的意思了,是个法子……不要说这个时候死马当活马医,便是真反过来激怒了二郎,我也会做的……我也不会透露你,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王代积如释重负。
而司马进达站起身来,端起身前来自那杯邺城的吞风酒,难得正色:“我敬王尚书一杯,祝王尚书公侯万代,好生辅佐那张皇帝,为天下开太平!”
王代积只能唯唯诺诺接了。
当日不提,翌日,曹铭在苏巍、牛宏两位的陪同下正式拜访了元帅府,见到了理论上应该是自己亲妹妹却没有多少印象的元帅夫人以及当年实际上充当过自己直属部下的司马正。
司马进达作陪。
这一次,齐王没有哭,他只是按照张行之前书信中的建议,说河北风土人情,说私下里黜龙帮的政治笑话,说当年他们那位理论上的父亲还在时的一些事情。
而有些出乎意料,当这位元帅夫人说起自己小时候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也就是当年一征失败后,皇帝先逃回来,等待各路溃兵时的那个夏天,忽然就下旨让人去抓数不清的萤火虫,放到了北邙山的一处山谷内,然后他带着所有宫中妃嫔、子女、内侍去看萤火虫时……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记起了那件事情。
“那时候,大魏还有救。”曹铭言辞恳切。“但要我说,从那时候开始,大魏也便无救了……”
在场的人都晓得他的意思,说有救是因为彼时皇帝虽然日益骄纵,一征也损兵折将,但对于大魏的底子来说,这些还不足以伤筋动骨……这个时候,若是能够悬崖勒马,缓缓处之,天下可能会有波折,可能会有动荡,但总能支应下去。
张行这种人说不得会成为曹林的十四太保,最后继承他的政治遗产,位列南衙;白横秋当然也会老老实实的做他的大魏忠臣;司马长缨也不会那么轻易死掉,司马进达、司马正会让司马氏发扬光大;曹铭未必能当皇帝,但也不会被废了宗师;苏巍、牛宏继续做相公;小公主可能会嫁给某个功臣之后,正常的过日子,最起码能在一个繁华的东都享受一辈子。
但可怕的是,回头去看时,大家也都晓得,皇帝就是那时候开始“疯”的。
这个半辈子骄横,自诩陆上至尊的人,从遭遇到那次失败开始,就丧失了理智……就变的格外苛刻、残暴、别扭、多疑与软弱。
而偏偏之前的胜利与经历又让他完全掌握住了一切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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