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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极少数的鱼,试图脱离河流的束缚,跃出水面观察四周。

崔琰是其中一条。

孔子也是。

斐潜则是另外一条。

若是历史真的按照孔子所规划出来的路线,指引的方向去走,华夏会很精彩,很强大,很辉煌的……

孔子说,『有教无类。』

他们表面上都说好,说遵从孔圣人的教诲,然后『有类方教』。

儒教,被汉武帝捧上去了,也就和下面的脱离了,高高在上,飘在云端,却忘记了孔子当年是坐在树下,走在乡野之中,传授知识道理。

脱离出来的间隙,原本应该是本土教派,道教的生存空间。

但是道教么……

也想要『上进』啊!

道教觉得儒教待着的那块云彩,原本是属于道教的啊……

两家在上面争,下面光明照耀不到的地方,自然就有黑色或是灰色来填补。

于是乎,才有了佛教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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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敏锐的察觉到了历史上儒教道教在中下层的空白,于是便渗透进来,填补了这个『缺口』……

人类,对于知识的渴求,是一种本能。

对生命本质的探索,心灵的慰藉与内在和平,普世的道德规范,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等,哪一项不是儒教,或是道教,亦或是佛教等的『本义』?

是人类本身需要这些,所以才有了各种『教派』,而不是有什么『神圣』、什么『天帝』闲着无聊玩耍,才有了人类。

就像是皇帝。

先有六国,方有始帝。

先有民众百姓,才有国家,然后才有皇帝。

对于教派来说,其权威来源于『信仰』,而对于皇帝来说,其权威来源于『公信』……

两者名称不同,但是实际上是类似的。

斐潜没有着急说什么。

崔琰思索了片刻,说道:『胡佛之兴……盖因世道昏乱,黎庶苦厄,故求寄托于来世耳。亦或道家清静无为,未能慰藉人心,遂使胡教乘虚而入。』

斐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先生所见,与某略同……不过……』

斐潜停顿了一下,看了崔琰一眼,说道:『儒教本源于先秦,孔子删述六经,开私学之先,本有教化万民之志。然自秦汉一统,儒术为帝王所用,渐成官学。其学日尊,其道日隘。士族垄断经义,以繁琐章句为能事,以清谈玄虚相标榜,于民生疾苦、国家实利,反是漠然视之。先生仅言道家清净,却不知这儒学之锢,又是如何分说?』

『这个……』崔琰目光闪动,心头念转。

『自董仲舒倡天人三策,儒学遂为帝王术。其时经义本为治世之要,然如今竟成门阀攀附之阶。试看太学诸生,万人诵经,竟为求「师法」「家法」之异同而争论不休。章句之徒皓首穷经,于《尧典》二字注疏至十余万言,于《禹贡》山地考据至数万语。这般学问,与贩夫走卒何干?与饥寒百姓何益?』斐潜神色渐渐锐利,『更可叹者,豪族子弟以经学为晋身之阶,互相标榜清流,实则结党营私。彼等终日高谈「天人感应」,却不见饿殍遍野;空论「春秋大义」,竟无视吏治腐败。如此儒学,已失孔孟济世之本心,自然难慰百姓疾苦。』

说到此处,斐潜叹息一声,『反观胡僧,虽无精深义理,却肯躬身行善。设粥棚于灾年,施医药于疫时,更以轮回之说,给苦难众生以虚妄之盼。百姓岂辨经义高下?但知谁人施粥治病耳。儒门自缚于经卷,佛门却行走于阡陌,此消彼长,岂非必然?』

崔琰知道这说的是佛,但是又不是佛。

崔琰思考了片刻,便是快速的说道:『大将军所言甚是。胡佛言轮回往生,不过以虚妄之乐诱引愚众,岂真能解民生之困?』

崔琰轻轻抖了一下衣袖,声调也似乎因此而有点激昂起来,『儒门纵有流弊,然《周礼》言制度,《尚书》载治道,《春秋》明大义,皆实实在在治国安邦之术。岂因章句之徒迂腐,便全盘否定圣人之道?』

停顿了一下,崔琰偷偷瞄了斐潜一眼,压低了些声音,『若论蛊惑人心,何止胡佛?昔日五斗米道割据汉中,以符水治病聚众……更有那太平道以妖言惑众,致天下大乱……此等邪说,较之胡佛尤为不堪是也……』

崔琰是在说道,但是同样也不是在说道。

『儒门积弊非一日之寒,自党锢之祸以来,清流之士多遭禁锢。且看今日朝堂,宦官外戚交替专权,正人君子皆避祸于林下……』崔琰微微倾身,似乎在感慨,又像是在表示什么,『冀州名士儒者,如今空怀经世之才,却不得明主以事啊……』

崔琰叹息一声,语气又是很快的转成了慷慨,『若得明主振衰起敝,重开白虎观讲经之盛况,使通经致用之士各得其位,以《禹贡》治河渠,以《周礼》整吏治,以《春秋》决狱讼,何须假借胡佛之术安顿民心?若得良材辅弼,修明政教,则百姓自然归心,何患胡教之蔓延?』

斐潜看着崔琰,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许多人的影子。

有人说,世家士族的形成,是秦汉帝国体制在历史实践中,其内在矛盾与外部社会基础相互作用后,所产生的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历史结果。然后就必然言其是在西汉『皇权』指向『官僚』之后埋下的种子。

秦朝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官僚帝国,但其粗暴的统治方式使其迅速崩溃。西汉继承了秦朝的大一统,但是也带来了一个问题……

一个皇帝,如何有效地统治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

汉代给出的答案,是依靠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

然后怎样选拔官僚?

察举制度。

然而,察举的标准是『道德』和『学问』。

这两样东西在农业社会,几乎必然被垄断在有产阶层,也就是地主阶级手中。只有无需从事生产劳动的家庭,才有余力让子弟读书、修习儒家经典、积攒名声。于是,官僚的选拔源头,就开始向地主阶层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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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并不是官僚天生倾向于地主,而是在汉代,只有地主才能当官。

而在地主当官之后,为了保持自己本阶级的利益,又会倾向于将儒家经典设为做官的重要途径。经学成为『官学』,研究经学就是研究做官的学问。『经学世家』开始出现,他们通过学术垄断,进而实现了对官僚选拔环节的隐性控制。

谁家掌握了最权威的经学解释,谁家的子弟就更容易被察举。

那个阶层,那个类别的子弟在官场上占据了优势,自然就会将所有的经义,所有的律令都解释成为有利于自己阶层,自己类别的意思……

至于真相……

不是还可以抛开真相不谈么?

就像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不对呢?

对的,但是『经济基础』又是什么?

就避而不谈了。

权力的资本化和资本的权力化,本身就是合二为一的,不可能单独谈论某个方面,但是就有人可以直说其一,不言其二。

就像是崔琰。

秦汉中央集权的官僚制,本意是要打破贵族世袭,实现皇帝对天下的直接统治,也就是编户齐民。而为了维持这个官僚系统而设计的选拔制度,是在和当时的社会经济基础结合之后,结果催生了新的、更稳固的世袭阶层。

世家士族。

皇帝本想打造一个听话的工具,但这个工具却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根基,最终反客为主,成为了皇帝的主人。

如此等等,其实也都没有错。

但是同样的,这种理论,也忽略在过程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也就是斐潜和崔琰所说的某一点……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现在,斐潜明知道不同,还是要谋上一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