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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多数的汉臣来说,『废帝』虽然是大逆不道之举,但是依旧和『弑帝』有着天壤之别。

废帝,挑战皇权秩序,但未彻底否定汉室。

弑帝,则是彻底践踏政治底线。尤其是弑杀已无反抗能力的废帝,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是无可饶恕的『首恶』。

这不再是权力游戏内的操作,而是对游戏规则本身的毁灭性破坏。

斐潜在关中,在河东推行的各种新制度,新法律,新职位,从某种意义上上来说,依旧是属于『权臣』的范围内,所以在山东之中,即便是有人不满意斐潜的做法,但是依旧能吸引一批人投奔到三色旗帜之下。

但是一旦斐潜真的『弑君』了,就意味着斐潜完全不遵守任何政治规则和儒家伦理,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赤裸裸的暴力屠夫。

曹操曾经期待着斐潜『稳』不住,就像是他也期待着赵云『稳』不住一样。

世间人,大多数都『稳』不住的,所以就压不住横财,守不住暴富。

一旦斐潜没能『压』住性子,想要走捷径,所带来的后果,便是彻底的失去其『合法性』。

若是弑君之后,斐潜的任何行为都无法再得到任何道义上的辩护。他从一个『跋扈的权臣』变成了『人神共愤的国贼』。这使得所有反对他的人不仅有了理由,更有了必须诛灭他的道德使命感。

同时还会加速内部瓦解,连斐潜自己的部下,也会因为意见分裂而导致不和,进而引发不安和内讧。就像是当年董卓弑帝之举,让董卓集团内部也产生了严重的道德焦虑和不稳定因素一样。

斐潜已经有『大势』,他完全没有必要再冒着『弑帝』的风险。

历史上司马氏之所以杀曹氏,是因为曹氏政权是曹操在乱世中一手打出来的,功业显赫,部下忠心。司马懿则是通过高平陵之变这种宫廷政变上台,其权力基础更多依赖于权谋和恐怖清洗,缺乏曹操那样的赫赫功勋和个人威望来镇服人心。因此,司马氏对内部的反对力量更为敏感和恐惧。

有了曹髦反抗的先例,司马炎在接受禅让后,对于保留在世的曹魏废帝存在疑虑。虽然曹奂可能无害,但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前朝势力企图复辟的旗帜?司马氏自己就是权臣篡位,他们更深知权臣的威胁。为了杜绝后患,杀害前朝君主,或使其『暴毙』,就成为一种更『安全』的选择。这标志着政治道德从汉末到魏晋的进一步滑坡,权力斗争变得更加残酷和毫无底线。

斐潜需要通过『弑帝』来加强对于内部的震慑么?

显然是不需要的,所以『弑帝』对于斐潜来说,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斐潜最好的举措,就是『避』。

『退避三舍』。

可是光『避』,无疑是消极的,自捆手脚的……

所以斐潜如果真的大军转进冀州,和北域军合击冀州,甚至是轻骑突入曹军腹地,老曹同学就可以施展出其手段了。

曹操通过『牌桌』上打出来的牌,和斐潜进行了一次『沟通』。

效果,还算是在曹操的预料之中。

但是,真实情况就是如此么?

手中捏着的这张牌,究竟要不要摊出去?

秋风袭来,吹得曹操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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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独坐,从黄昏一直坐到了清晨。

等他想要发出号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是僵硬无比,喘息调整了半天,才算是缓过气来……

曹操意识到,不管是他的身体,还是大汉的身躯,亦或是整个的曹氏政治集团,都已经衰老了,僵硬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传令!』

曹操的声音,依旧平稳。

『停止所有小队出击!各军收拢兵力,于关前集结!』

众将凛然,知道丞相要有大动作了。

曹氏战车,虽然破败不堪,可是依旧带着惯性,轰隆隆向前。

别以为小破三轮就撞不死人。

『传令荀令君,』曹操站在兵卒面前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所有的威严之态,似乎昨夜的寒冷已经退去,只剩下了当下的朝阳,光华四射,『急领太谷关之军,出关西进,与某会师!』

曹操举起手,指向了雒阳的方向,『全军集结,稳步推进,直逼雒阳城下!某倒要看看,那枣子敬还敢不敢将黄、张等人散在外面!彼等若再不回缩,某便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其这些小股部队一一碾碎!』

『若其回缩,则城外之地,便任我宰割!』

众军校轰然领命。

这是一个阳谋。

通过集结大军,形成无法抗拒的正面压力,逼迫骠骑军放弃游击战术,将所有力量缩回雒阳坚城进行防守。

如此一来,曹军便可以重新掌握战场主动权,在推进途中,从容不迫地、彻底地执行最初的焦土政策,将沿途一切村镇田亩荡平。

然而,这个决策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荀彧在接到军令后,立刻快马加鞭从太谷关赶至伊阙关曹营。

『明公,』荀彧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他甚至顾不上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此举是否过于行险?大军离开关隘,深入河洛腹地,粮道势必拉长。雒阳虽无主力,然城池坚固,枣子敬非庸才,短期恐难攻克。若顿兵坚城之下,迁延日久,则……则骠骑大将军主力回师,我军腹背受敌,危矣!』

荀彧的担忧切中要害。

曹操此举,等于放弃了依关固守的有利态势,将全军暴露在野战中。

虽然当前骠骑军主力不在,但雒阳不是能轻易啃下的骨头。

一旦战事胶着,斐潜的主力大军星夜回援,那么深入敌境的曹操大军,将面临被内外夹击的极端危险境地。

而且从嵩山二关隘转运的粮道是漫长且脆弱的,极易被切断,届时曹氏最后的这一批军队,很有可能就会陷入绝境。

曹操看着自己最重要的谋士,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光芒:『文若之忧,吾岂不知?然,若依先前之法,寸功难进,空耗钱粮,待斐军回师,我等仍是徒劳无功,铩羽而归!与其如此,不若行险一搏!』

曹操沉声说道,『枣氏身为大司农,农事确为翘楚,然无战场之盛名!其之所以能遣小队四处救火,皆因某主力未动,其无后顾之忧。今某使大军压境,直扑其巢穴,彼必召回所有游骑,固守待援。我军便可趁此机会,横扫河洛之地!即便最终不能下雒阳,只要能将雒阳周边乃至整个河洛中心地带彻底化为白地,便是可使斐子渊河洛所图,尽化虚无!至于斐子渊届时回师……』

曹操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似乎是充满了自信与谋划,『吾岂无后手?只需速战速决,在其回师之前坏了河洛……届时一可退守伊阙、太谷二关,二亦可破汜水营地,入汜水关,接天子回銮!届时,斐子渊所得只是一片废墟,再欲图东进,难于登天!此乃唯一破局之法!』

『此外,派人速往冀州,设法引诱北域军南下……』

荀彧眉眼一跳:『主公!』

曹操摆了摆手,『如今……也就只有此法了……』

曹操想要让斐潜成为第二个袁绍。

当年袁绍没想着要分兵袭扰,包抄老曹同学后路?

很显然,袁绍想到了,也做了,但是失败了。

那么,为什么?

这就是曹操的藏在袖子里面的牌……

不过,即便是藏再多的牌,也是需要摊到赌桌上比大小的。

河洛是一个赌桌,那么冀州同样也是赌桌。

曹操准备先和枣祗比一下大小,然后等斐潜回军,曹操还可以再渡河北上去攻击河内和冀州那些被斐潜占领的县城,接回邺城的曹丕和残兵。

虽然斐潜有战马,但是骠骑军一来要渡河,二来是走外线,要绕圈,而曹操选择的几乎都是直线,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斐潜要分兵,要驻守,要粮草,要容纳地方人口,官僚,以及那些换个皮的……

所以在战略上,确实有达成曹操预设目标的可能。

荀彧默然。

他承认这是打破当前僵局的唯一方法,但他性格更为谨慎,总是想将风险降至最低。

曹操的计划,无异于一场豪赌,赌他们能在斐潜回师前完成破坏并安全撤回。

『明公既然决意已定,』荀彧最终缓缓道,语气依然沉重,『那彧便尽力辅佐。然粮道安危,乃重中之重!需遣大将护卫。进军速度需快,破坏需彻底,绝不可在雒阳城下纠缠!时机一到,必须果断后撤,绝不可恋战!』

『善!』曹操点头,『文若所言,正合吾意。进军之事,吾亲自督促!』

底牌被扔在了赌桌上。

曹军这台战争机器开始轰鸣运转,营寨拔起,大军开始从伊阙关涌出,与从太谷关方向开来的荀彧部汇合,组成在一起,开始缓缓向雒阳方向推进。

压力,瞬间转移到了雒阳一方。

正如曹操所预料,面对曹军主力的全面压上,枣祗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只能急令所有在外骚扰、救援的黄忠、杜畿、王昶、从来等部,立即放弃当前任务,火速退回雒阳城内协防。

广袤的河洛原野上,失去了骠骑军游骑的制衡,曹军的破坏行动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浓烟再次冲天而起,且规模远胜从前。

然而,曹操的大军,也正如荀彧所担忧的那样,彻底离开了坚固的关隘保护,将自己暴露在了未知的风险之中。

每一步推进,都伴随着粮道延长的隐忧;每一天过去,斐潜回师的阴影就更近一分。

一场围绕着时间与破坏的竞赛,以及一场巨大的战略冒险,就此拉开序幕。

雒阳的命运,乃至整个中原的战略格局,都系于这险峻的一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