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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倾泻而下,泥蛙沼早已成了无边的黑海。豆大的雨点砸在浑浊的水面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水泡,旋即又被更凶猛的浪头吞没。

浓重的雨幕遮蔽天光,四野昏沉如夜,连远处原本起伏的泥泞丘陵与枯死的芦苇荡,也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满是阴森景象。

水汽混杂着腐烂枝叶和淤泥的腥臊,凝成湿冷沉重的毒瘴,沉沉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窒息感。

在这片被雨水笼罩的泽国里,唯有两点异色刺破灰暗,一袭红白相间的巫女狩衣,如红荷绽于惨淡的雪地;一把撑开的朱红油纸伞,更似一轮红日初升,异常醒目。

油纸伞微微倾斜,将如鞭抽打的冷雨挡在外头。

伞下,叶枝素手执伞,稳稳地笼住身旁那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妇。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在她清丽绝伦的脸庞旁织成一道朦胧的水帘。

叶枝眉目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杰作,每一道线条都蕴着惊心动魄的韵致,此刻却笼着一层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深处,沉淀着磐石般的坚毅与一丝勘破世情后的沉寂坦然。

“脚下仔细些,”藤原道月的声音沙哑低沉,穿透哗哗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如同淬了寒冰的针,扎进这片混沌里。

她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泥水边缘一处色泽略深的水洼,“那底下埋的是‘沉鳞引’,莫沾上水星子。把这包粉,撒到那芦苇根下的暗流交汇处去。”

道月手腕一翻,一个蜡封严密的油纸小包已无声地递到叶枝眼前。

叶枝依言接过,小心翼翼撕开封口,一股极淡的辛辣混着奇异的甜腥气息散逸出来,瞬间又被狂暴的雨水冲散。

她手腕轻抖,灰白色的粉末细密如尘,精准地洒落在道月所指的那片翻涌着细小漩涡的水面。粉末遇水,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转瞬便沉了下去,再无踪迹。

“娘,这‘沉鳞引’有什么名堂?”叶枝收回手,目光追随着粉末消失的旋涡,低声问道。

“哼,小丫头倒知道问。”道月鼻腔里哼了一声,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反而隐隐有几分考较和教导的意味,“此物入水即沉,遇阴寒水气便凝作晶粒,沉入淤泥深处,其味特异,最是勾引这泥沼深处潜伏的‘墨线蛟’。

墨线蛟蛇性阴寒,喜噬此晶,半日之内,这方圆数丈,便是蛟蛇盘踞的死地,血肉之躯踏入,顷刻间骨肉消融。回头路,绝不可再踏此水。”

道月步履不停,靴底踏在湿滑的泥地上却稳如磐石。她似乎谈兴渐起,那沙哑的嗓音在雨声中竟显出几分奇异的穿透力,指点着这雨幕笼罩下的无形杀场:

“瞧见方才你抛入水草根下的那只碧玉小蛙没有?此物唤作‘合欢蟾’,自身无毒无害,温驯得很。可一旦与这泥沼里土生的‘泥鼓蛙’交合,立时便会激发凶性,其皮腺剧变,渗出一种无色黏液,散入水中、沾上草叶。

无知者踏足其上,或沾了水汽,不出半个时辰,便五内如焚,眼前幻象丛生,狂舞力竭而死,死状如同被恶鬼缠身,自己将自己撕扯得不成人形。”

叶枝听得心头微凛,握着伞柄的手又紧了几分。她目光扫过四周,雨雾迷蒙中,隐约可见远处低矮的枯树扭曲着枝干,神色复杂。

道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竟扯出一丝近乎得意的弧度,枯枝般的手指遥点那些枯树:“那几株枯木,枝杈虬结处,可曾留意?”

叶枝凝神细观,雨水冲刷下,枯枝湿滑黝黑,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只得摇头。

“那便是‘千丝网’的所在了。”道月眼中精光一闪,“老身以秘药浸泡过的天蚕丝,细如毫发,韧逾精钢,无色无味,纵横交错,悬于必经之处的枯枝断木之间,布成罗网。

一旦有人或马匹疾速冲撞其上,丝线受力,立时崩断,其上淬炼的‘腐骨膏’便如烟似雾,弥漫开来,沾肤即溃,入肉蚀骨,任你铜皮铁骨,一时三刻也化作脓血一滩!”

她顿了顿,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一丝追忆的暖意,却又迅速被雨水的冰冷覆盖,“这些精巧心思,毒物配伍的关窍,都是当年在大华,跟一个顶顶厉害的郎中学来的本事。”

叶枝正弯腰,小心翼翼地将一包气味刺鼻的“腐骨膏”粉末,涂抹在一根半浸在污水里的朽木断茬上。

闻得此言,她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敏锐地捕捉到了道月话语里那一闪而过的微妙停顿,以及那“顶顶厉害的郎中”几个字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八卦之火瞬间在她心底燃起,叶枝侧过脸,雨水沾湿的几缕乌发贴在光洁的颊边,眼眸亮晶晶地看向道月,压低了本就细微的声音,带着点女儿家的娇憨与好奇:“娘,您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莫不是年轻那会儿在大华,真遇上过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把您的心都给占满了?”

“放肆!”藤原道月猛地扭头,厉声斥道,枯瘦的面皮似乎绷紧了几分,浑浊的老眼瞪向叶枝,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雨幕,“小蹄子!皮痒了是不是?胡吣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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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枝却浑不怕她这色厉内荏的怒容。她非但不退缩,反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将半边身子倚在道月略显单薄的肩侧,一手仍稳稳地举着伞,另一只手却轻轻扯住了道月那质地粗硬、浸透了雨水的衣袖,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小声央求道:

“说说嘛,娘亲!女儿就想听听,到底是怎样神仙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您这样玲珑剔透的心肝儿?您就可怜可怜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开开眼呗?”

道月被她这没脸没皮的痴缠磨得没了脾气。她挣了一下衣袖,没挣开,反倒被叶枝那带着期盼与狡黠的亮晶晶眼神看得心头一软,一股久违的酸涩悄然弥漫开来。

她终究是拗不过,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腥与水汽的冰冷空气,目光投向远处被无边雨幕彻底吞噬的天际线,那遮天蔽日的混沌,仿佛将她瞬间拉回了数十年前同样迷茫的岁月。

沙哑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竟似被这冷雨浸润得柔和了些许:“老婆子我,打小就和那些只懂对镜贴花黄、算计嫁妆田亩的倭国贵女不同。我就爱往书堆里钻,尤其痴迷那些经络穴位、金石草木的道理,十岁上便能辨百草,十五岁就敢开方子治人。在倭国,也算薄有微名了。”

叶枝屏息听着,适时地小声接了一句:“娘这般厉害,那因为什么去了大华呢?”

道月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点无奈,追忆的语调变得更加幽深:“家里起初是纵着我的。可藤原家那时如日中天,藤原道长为了前田家的银钱支撑,逼我嫁过去联姻。我藤原道月,岂是任人摆布的玩物?”

她冷哼一声,那声音里淬着冰,“于是我就趁着一个月黑风高夜,收拾了几本珍爱的医书,带了些细软,偷偷上了海船,直奔大华而去。想着天高地远,总能躲个清净。

可那时节还是前梁的天下,乱得紧呐。到处是流民和乱兵,到处是杀红了眼的疯狗。”

道月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被那沉重的过往压得喘息困难,“我身上那点银子,很快就见了底。没办法,只能凭着这点医术,在战乱的夹缝里给人看病换口饭吃。那真是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后来,在唐州地界,还是被一群溃兵给围住了。”

她的话音到这里骤然停住,枯瘦的身躯在湿冷的空气中似乎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仿佛那数十年前的恐惧与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叶枝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感觉到道月抓着自己臂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带着微微的颤抖。

道月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竭力维持平稳、却依旧透出深深后怕的语调续道:“那些兵,眼都红了,跟野兽没两样。他们把我当成捡来的战利品,推搡着,撕扯着。

我那时真的怕极了,浑身抖得筛糠一样,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天都塌了,眼前只剩一片血红的绝望。”

叶枝的心紧紧揪着,大气也不敢出,只觉道月那枯瘦的手臂冰冷异常。

道月长长地、无声地吸了口气,那口冰冷的、带着泥沼腥气的空气似乎给了她继续的力量。

她的声音忽然奇异地柔和下来,浑浊的眼眸深处,仿佛被遥远的星火点燃,亮起一种近乎少女般的光彩:“就在那时,他来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药渍,离得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混杂着艾草、硫磺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药石气味。

他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那群疯狗一样的溃兵后面,身形算不得高大,可往那儿一站,不知怎的,那些兵痞竟一时都停了手。”

道月的嘴角,在伞下昏暗的光线里,竟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带着甜蜜与怅惘的弧度,“他生得很是清俊儒雅,眉眼间有股书卷气,可那眼神,却亮得很,像寒夜里的星子,看人一眼,就仿佛能把人心底那点污浊都照透似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支乱兵队伍里临时抓来的记室参军,管些文书杂务。

他分开那些兵,走到我跟前,也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只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尤其在我紧紧护在怀里的那几本医书上多停了一瞬。”

道月的声音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悠远,“他问:‘懂医?’ 我那时吓得牙齿打颤,只会拼命点头。

他又问:‘这一路,救过人?’

我依旧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

他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耐烦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却还是转头对那些兵痞子说:‘这女子懂医术,能救弟兄们的命。杀了她,或糟蹋了,都是暴殄天物。’

就这么轻飘飘几句话,竟真把那群红了眼的狼给镇住了几分。

后来,我就跟在了他身边,在那些伤兵营的哀嚎和血腥气里打转。”

道月的叙述渐渐流畅,口中“他”的形象,在雨幕中愈发清晰起来,一个满身药味、眼神清亮、于乱军中一语定乾坤的灰袍书生。

“日子久了,才真正看清他这个人。”道月的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感佩,“他的医术,那真是神乎其技!尤其一手金针渡穴的本事,能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把断气的人再拉回半日阳寿来。可他志不在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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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月的语气转为了深深的叹息,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他常说,医一人是小道,医一国才是真正的通天大道!他心心念念的,是终结这乱世,扫平群雄,让这天下再无饿殍遍野,再无易子而食的惨剧。他想要的,是一个能让所有百姓都吃饱穿暖、安享太平的煌煌盛世!”

最后几个字,道月说得极慢,极重,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承载着那个男人毕生的重量与滚烫的理想。

叶枝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追问:“那他成功了吗?他建的盛世成了吗?”她想起如今大华的承平之象,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却仍想听道月亲口说出。

道月沉默了。

雨点砸在红伞上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噼啪作响,仿佛敲打在人心上。

过了许久,久到叶枝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那沙哑的声音才幽幽响起:“应该是……成了吧?如今这大华,不就是了么?”

她像是在问叶枝,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无边的雨幕。

“啊?”叶枝手中的伞都晃了一晃,疑惑道,“娘!若真如您所说,他参与缔造了这大华江山,那必是青史留名、煊赫至极的人物啊!女儿虽孤陋寡闻,可开国功臣里,也没听说过有哪位神医郎中有这般本事和志向的?您快说说,他到底是谁?”

道月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怀念、骄傲、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与释然。

她轻轻摇头,仿佛是在笑那人的固执:“他呀!他才不在乎这些虚名浮利呢!于他而言,吃什么,住哪里,穿绫罗还是着布衣,都没什么打紧。

天下再好的珍馐,也比不上他案头一本残破的古卷;皇帝赏的宅邸再大,也不如他那间堆满药罐书简的小屋自在。在他眼里,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封妻荫子,怕都抵不过欺负我时看我气得跳脚来得有趣!”

说到最后一句,道月的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少女般的嗔怪与甜蜜,浑浊的老眼也亮得惊人。

叶枝听得心头发烫,仿佛窥见了那段被时光尘封的、鲜活跳动的往事,忍不住再次摇晃着道月的胳膊,嬉笑着催促:“娘!再说说!再说说嘛!他到底怎么欺负您了?您又是怎么回敬他的?快让女儿也乐呵乐呵!”

“没大没小!”道月没好气地抬手,作势欲打,那枯瘦的手掌最终却只是轻轻拍在叶枝的手背上,力道轻得如同拂去尘埃。

恰在此时,浑浊的水面下一道墨线般的蛇影无声滑过。

道月眼神一厉,手腕翻动如电,一点寒星自她袖中激射而出,“噗”地一声轻响,将那条潜伏靠近的“墨线蛟”死死钉在烂泥里,蛇身扭曲了几下便不动了。

她看也不看那蛇尸,目光重新投向迷蒙的远方,悠悠道:“他呀!骄傲得很,也固执得很。有一回,营里送来个被大刀砍断腿的兵士,血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看了,眉头拧成了疙瘩,只道‘血气大崩,脏腑衰竭,神仙难救’,准备让人抬走等死。”

道月的声音顿住,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血淋淋的场景和自己不服输的劲头:“我偏不信!用了家传的‘金疮玉露膏’,又冒险行了一套止血定魄的针法,守了那兵士整整一夜!嘿,竟真让我从鬼门关把他给拽了回来!”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年轻道月的得意,“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他那人,最是容不得自己看走眼,尤其还是在我这‘半路出家’的倭国丫头手上栽了跟头!第二日就寻了我去,非要辩个明白,说我的治法不合医理,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我那时也年轻气盛,哪里肯服?可他那张嘴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从《内经》说到《伤寒》,从阴阳五行讲到气血运行。

我听得头昏脑涨,哪里是他对手?辩到后来,我急了,嚷道:‘这不公平!你读的书比我多,懂得道理比我深,自然处处压我一头!除非你也让我学了你的本事,咱们站在一样的台子上,那才算公平较量!’”

叶枝听得噗嗤一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又急又气、跺脚耍赖的年轻道月。

道月脸上也泛起一丝难得的、近乎羞涩的笑意:“他当时愣了一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怪得很。后来,竟真的点了头。

于是乎,我俩就开始了互相掏家底儿。我教他藤原家秘传的几味金疮药和接骨术,他则倾囊相授他那一身精妙绝伦的大华医术,尤其是那神鬼莫测的针灸之道。

我原以为,这下总该能和他分庭抗礼了吧?谁曾想,他是真正的天纵之才!记性好得吓人,举一反三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及。同样的医案,我还在琢磨前因后果,他已推演到三五步之后了。我越是学他的东西,越是觉得他深不可测,高山仰止。这大概就是命里带来的天赋吧。”

“他自然也瞧出来了,”道月的语气又带上了点当年的“怨气”,“越发得意起来!整日里捧着本医书,装模作样地在我面前晃悠,时不时就抽冷子抛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过来考我。答不上来,他就板着脸训我‘朽木不可雕’‘倭女愚钝’,气得我好几宿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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